此刻的广信府内,还有其他望族。比如现任礼部左侍郎的汪俊、南京吏部右侍郎的汪伟、翰林院侍读汪佃三兄弟的弋阳汪氏,再比如……被朱厚熜登基后第一个提拔的,如今是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、提督操江的夏言,广信府贵溪县人。
还有已故的理学名家胡居仁、娄谅等,无不出自广信府。
严嵩乘坐的船靠岸时,看到码头外的这么多士绅,心中不无感慨。
这就是权位给他带来的:所到之处,无不恭敬礼待。
“滋扰地方,甚是过意不去。嵩只是回乡祭拜先人,取道赴任罢了。诸位如此款待,嵩不甚惶恐。”
严嵩下了船连连作揖。他本就长得一表人才,如今四十多岁,气度沉稳有礼,丝毫没有参策的架子。
当地官员自是以广信知府温安勇为首,而当地士绅则以费家家主、费宏的弟弟费完为主。另外,铅山铜厂的场监龚存也到了这里。
这么多人齐聚一堂,自有费氏贡献出了在这汭口镇的一个大院子,早就备好了酒席。
“在朝中曾多向子充公请益,我对费家治学育人之道实在是心向往之。”严嵩看着费宏已经回乡的儿子费懋贤勉励道,“贤侄此回未能高中,我倒是不能与你有这师生之谊了。”
费懋贤连称不敢,只说自己治学未精。
严嵩笑了笑又对费完说道:“令侄才学足以取为贡士,然此次答卷,拆卷后我读之却颇显心乱,看来贤侄还是受了子充兄转任四川之扰。不过,懋中贤侄刚高中上一科状元,这一次费氏不继续出风头,倒也有好处。”
众人无不听得心里一动:说费懋贤足以取为进士了,难道说这次费懋贤是故意答得差了些?
是费宏的指点,还是别的原因?
现在这个新党党魁的门生话里话外却对费氏表现得亲近,广信知府温安勇不由得说道:“抚台已有参策资历,此后与江西举子还大有师生之缘。此番回乡,江西莫不振奋。先为御书房首席,浙江任后再还朝,江西又要多一位大学士了。”
“不敢不敢。”严嵩客气地笑着,随后叹了一口气,“此去浙江赴任,我实在诚惶诚恐。绕道江西经广信府入浙江,也是盼着浙江上下先好好自纠一番。”
温安勇心头一动:“抚台此去浙江,不欲大动干戈?”
表达与旧党党魁的亲近,又点明他是给浙江留出处理尾巴的时间,温安勇这才大着胆子问出这句话。
严嵩只是笑了笑:“陛下曾有明旨,嘉靖五年以前,新法只行于广东嘛。其余诸省,还是要以稳妥为上。”
温安勇不由得点了点头:“广东今年尚在编审科则,改革衙署。一省官员便近万,诸办都以采买行之,若推行至诸省,大明官员总数岂非要增至二十余万甚至三十万?哪怕真能岁入倍之,恐怕也不够支用啊。”
“只是如今民田日少、百姓负担日重,朝廷支用也左右为难,不改又如何能行?”严嵩对北面拱了拱手,“陛下有富国之志,臣等自当为君分忧。杨阁老气吞万古,诸多新法之策实有非凡气魄,且观广东之成效吧。”
费完默不作声,温安勇若有所思。
他们这些远离朝堂中枢的人,都在心里琢磨着嘉靖五年之后会如何。
广东新法如果真能有效果,那么推行到诸省之后,对他们来说最难接受的变化就是官绅若始终占据着大量田地人丁,那么则会变成承担赋税的主力。
真要细细去深究,恐怕天下过半的税赋会由南直隶、江西、浙江等数个科举大省出身的官绅来承担。
严嵩对费氏表达着亲近,莫非帝党、旧党有什么别的筹谋?
这些话倒不能明明白白地问出来了,他们对严嵩也不算熟悉。
毕竟,虽然严嵩的曾祖曾做到过四川布政使,但他的祖父、父亲却都没能通过科举出仕。
袁州府分宜县的严氏,最近一二十年的名声倒几乎只是因严嵩一人而起:若不是十六岁时为父丁忧耽搁了一科,十岁就过了县试的严嵩恐怕能更早中举,同样在二十岁刚出头就高中进士,而非到了二十五才摘取二甲第二的名次进入翰林院。
严家,与费家毕竟不能相提并论。他严嵩是进退自如的,严家此前两代没有官身,又何曾置办许多田地?严嵩的曾祖又以清廉闻名,因为顿顿不吃肉,人送外号严青菜。
“江西新历宸濠之乱,百姓更需休养生息啊。”严嵩又说道,“广东士绅目无国法、藐视天威,陛下震怒,故而于奉天殿手刃广东举子。若天下士绅都谨记圣人教诲,上能解君忧,下能抚民生,陛下又何必在广东大动干戈?”
费完想起费懋中寄来的信,立刻说道:“广东素来教化不彰,加之山高路远,这才日渐猖狂。江西文风鼎盛,圣人教诲自然不敢或忘。如今那官吏待遇法得以施行,家兄亦曾谏言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为重,免赋免丁之策,严令命官不得逾越即可。若果能如此,富国自也不难。”
温安勇及其他聚精会神的官绅不由得看着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