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在局中,故而不论进退,都是险境。
夏之秋红着眼,泪水涟涟:“爹,你若是真心实意想做这件事便去做,不必顾念其他……娘亲若是在世,也一定会与你站在一处的。保天下者,匹夫之贱,与有责焉耳矣。女儿比不得娘亲,也但求不成为你的负累……我不愿意看到因为我,你不能再是你自己了……”
这样义无反顾的感觉,从前娘亲是懂的,后来夏之秋也明白了,现如今,父亲也要面对了。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心之所向,夏氏一门,终其一生都在为了这样的心之所向作争斗。
一卷陈情辞,洋洋洒洒写了三千余字,落字无悔。字字是生机,也是杀意。
长夜孤灯,灯青托着腮坐守在门外,夏峥笔走龙蛇,夏之秋则默默地静坐一旁替其研墨。月光透过窗棂,投落在洁白的长卷上,那长卷蜷曲蜿蜒着,其间的墨色笔划被月华照拂,比其背后的白纸更为光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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壮志难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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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十二尺长卷在大殿之上徐徐展开时,在朝人心俱是为之一颤!
卷轴横跨两庭,似是以江山为纸万里泼墨,其间黑白纵横,举重若轻。纵然提笔之人为一介武夫,墨宝比不得文官荣宠,却也无可否认这确是一幅好字,抑扬顿挫,骨架中正,运笔流畅,笔走龙蛇。
泱泱三千余字,写尽作战之利求和之弊,写尽历朝万代里战和摇摆中的绥靖之害,写尽一介匹夫的精忠报国之情,写尽牢圈之下伏枥老骥的千里之志,足以让人看破其间汹涌澎湃的万语千言,和沧海横流的英雄魄力。
——然而败仗终究是败仗,无论是文官的笔还是武将的刀,都催不动一个君王的心。
“今岁若不举兵,当纳节请闲[1]……”皇帝雷霆震怒,冲下殿将那长卷对半撕开,“怎么,居然还敢拿官职来威胁朕,是量朕不敢革你的职吗!”
“臣不敢。”夏峥跪地不起,“陛下,老臣于沙场奔走半生,与南疆之军也交过手,深谙其兵法战术。虽不敢言此战必胜,可若是陛下愿予臣一万精兵,臣就是拼尽这条老命,也定能给陛下挣来七分胜算。”
“呵!七分胜算就敢开口要一万精兵,夏将军可知我朝兵力所剩几何?”群臣之中不知何处传来言语嘲讽,“将军,今时不同往日,南疆不是从前的南疆,你也不是往日的常胜将军了。南疆变了!你也老了!此次蛮夷五万大军,碾死你手里的一万兵卒易如反掌!你要送死没人看你,可那些将士的命便不是命了吗!”
夏峥不理会这嘲讽,怀着所有的希望看向皇帝:“陛下,老臣是一介莽夫,未及弱冠便能引弓三百斤,腰弩八石,后来因为夫人的缘故入武试成将士,方才知晓自己此生之志,那便是上场厮杀,镇国安邦收复失地。”
“老臣生平第一战便是平反虔州叛乱,彼时敌众我寡,更非蛮夷之兵,战术阵法精妙非常,臣携人数不及敌方三成的将士尚且大捷凯旋。那时没有阅历,朝中也如今日一般反语居多,可是陛下……我们胜了……胜了的啊……这些年来臣虽然没能驰骋疆场,却一直未敢懈怠,日日操练,夜夜阅览兵书,只盼陛下需要臣时,老臣还能堪用……”
“陛下,不可!”宋坤乾打断他的话,径直走上前,“怀柔之策固然有损,但行军打仗就不劳民伤财吗?胜固欣然,粮饷同样不在少数,可若是败了,只会激怒南疆,届时再想说和,便要任蛮夷拿捏了!”
“宋坤乾,你糊涂!”
分道扬镳多年,这是夏峥第一次唤他,还是厉声喊的全名,惊得他后背一颤,却始终没有回头看夏峥一眼。
“夏峥,才七成的把握你就如此咄咄逼人,”宋坤乾背对着他,“你是要让万户人家,让整个天下做你的赌注吗!”
“陛下——”在此关头,薛云照从朝臣中走了出来,郑重其事地跪在了夏峥背后,天子面前,俯身叩拜。
“臣以为夏将军所言有理。南疆时局不稳,纵然是求了和,也注定是镜花水月,一旦兵乱又起,我们是战是和?若是东夷、西土和北地见此眼红,人人都要来分一杯羹,届时又该如何应对?臣虽然是一介文官,却也习过骑射,读过兵书,少年时随已故云麾将军见过沙场险恶,故而臣以为,此事夏将军的考量更为稳妥,还请陛下三思。”
薛尚书默默看着叩头及地的儿子,目光里亦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赞许,可是转过头来,这种事他自己并不会去做。由那扇被撕毁的长卷,便知一切早已成了定局——树虽大根却朽烂,王朝和主君,总有一个要换,才能挽救大厦将倾。
他凝目淡淡地望着那倾倒在地上而无人问津的长卷,“天日昭昭”四个大字显得格外孤苦刺目。
这么多话,皇帝一时听得头晕眼花,挥挥袖将目光落在楚藏身上:“国师怎么不说话?”
楚藏眉心微动,抬步走了出来,向圣人躬身作礼:“陛下,臣信宋将军。”